作者|陈欢欢
“一年一场风,从春刮到冬。”因为受不了艰苦的环境,7户移民从戈壁荒滩逃回黄土高坡。
这是电视剧《山海情》开篇的一个情节,讲述了宁夏西海固人民移民搬迁、成功脱贫的故事。
这一幕在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也曾真实发生过。
25年前,移民卢常恩与妻子卷起被褥离开肯福生态移民示范区,准备重回大山,半路被扶贫干部、中国科学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研究员曾馥平拦住,劝了回去。
那时的肯福一片荒芜;如今的肯福脱胎换骨,人均年纯收入超过2万元,远超周边平均水平。
2020年5月,环江县退出贫困县序列。习近平总书记对毛南族实现整族脱贫作出重要指示。
看到这条新闻时,曾馥平的爱人唐妩玲心潮澎湃:“我老公在环江毛南族自治县扶贫26年,一年只有二三十天待在家里。我们7800多天的分别和付出,终于有了回报……”
曾馥平曾说,只要有一个人没有脱贫,他就继续干下去,如今的他却舍不得离开。“还想为乡村振兴再贡献点余热!”曾馥平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。
肯福奇迹
在《山海情》中,涌泉村一户人家三兄弟只有一条裤子,谁出门谁穿。这么戏剧性的一幕在曾馥平眼中却是似曾相识。
1994年到环江开展科技扶贫工作后,扶贫队员发现贫困户只有玉米、红薯吃,于是经常买好米、肉、菜带上山,中午在老乡家搭伙吃饭,既能改善生活,又能增进感情。
奇怪的是,很多人家的男、女主人从不一起出现。后来才了解到,原来两口子只有一身见人的衣服,小孩长到五六岁还光着腚。
出生于湖北天门农村的曾馥平被这样的深度贫困震撼了。俗话说家徒四壁,这里的贫困群众甚至没有“壁”,几根毛竹撑起一片茅草就是家了。第一次走到老乡家门口,他还以为是牛栏。
曾馥平很快确定,不适宜人生存的喀斯特地貌是致贫根源:没有河流,饮水只能靠降雨积水;没有土地,只能在石头缝里种玉米;行路难,翻5座山才能到最偏远的峒吉屯。
经过多方努力,1996年9月,曾馥平带领513名贫困户移民搬迁到肯福科技扶贫异地开发示范区,开始新的生活。一个蛇皮袋、一把锄头、一口锅就是大多数人家的全部家当。
在荒草比人还高的荒山上,他们从挖“猫耳洞”住宿开始,盖房子、开荒、建果园。肯福村村民刘胜友回忆,自己40多岁头一次见到椪柑,吃都没吃过,更别提去种,曾馥平等人手把手地教他们修等高梯田、种果树、施肥。
刚刚30岁出头的曾馥平肩负重任,当起了“思想委员”。肯福距离县城只有3公里,很多年轻劳动力选择去城里打工,还有些跑回山里,“守路口”成为曾馥平一项重要工作;山里土地少、劳动量小,有些人习惯睡到日上三竿,“掀被子”又成了他另一项任务。
“一开始很多人都有抵触情绪,但是农事耽误不起,只能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,先改变他们的观念。”曾馥平回忆。
没人能想到,曾馥平允诺的好日子来得这么快。仅用1年时间,肯福示范区内的人均年收入就从不足300元提高到1270元,超过周边地区平均水平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考察后惊呼是“一个奇迹”。
27年的岁月静静流淌,曾馥平从毛头小伙变成两鬓斑白的“毛南族兄弟”,环江县成为全国最大的生态移民安置县,再也没人提起曾经“喝上没有虫子的水、每天吃一顿大米饭”的愿望。让石漠荒山变金山银山
肯福好了,但异地安置只占贫困农户的少数。环江县40%的面积都是基石裸露的大石山区,其中下南乡是全国唯一的毛南族聚居地和发源地,也是石漠化最为严重的乡镇。
从2001年开始,曾馥平将主要精力转移到下南乡古周村这块难啃的骨头上。
当时的古周村连路都没有,曾馥平带着一支年轻的队伍徒步进村观测、调研,挤住在村委会办公室,吃的是玉米红薯粥,喝的是地头水。
“我们基本摸清,人为翻耕会加剧石漠化地区的水土流失,必须改变生产方式。”专家团队提出,将种植土豆、红薯换成种草养牛,收入高,环境友好,还能减少劳动力投入。
曾馥平兴冲冲地召集大家开会,结果一个人都没来。一筹莫展时,他灵机一动,买了两罐米酒,带上菜进山,把会开在村民家饭桌上,这才真正跟村民交上心。
“有点不愿意,怕养牛成本高,又没有技术。”古周村村民谭壮兵回忆说,一听要改变祖祖辈辈的种植习惯,村民们大多都有意见。
为了打消群众顾虑,本来滴酒不沾的曾馥平天天带着酒往老乡家里跑,跟群众打成一片,终于说动几位带头人,率先种草养牛。扶贫队无偿提供牧草种子和肥料,又借款给大家买牛犊。
很快,尝到了甜头的古周村家家户户都干起了养殖,收入比以前提高10倍。
如今,全县的牧草规模扩张到了18万亩,一眼望去绿油油,再也看不见光秃秃的石头山了。
山上种树,山下种果,地种牧草、草****,树下养鸡,周边绿化,栏中养牛……这套曾馥平等人多年摸索出的喀斯特地区农业发展模式,如今被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采纳,在西南喀斯特地区推广应用。
探索过程中,曾馥平发现,治理喀斯特地貌这一“土地癌症”大有文章可做,但相关研究较为薄弱,“就像一张白纸”。他一度纠结,要不要回到研究所全心从事科研工作。
他的犹豫随着中国科学院环江喀斯特农业生态试验站的建设而终结。
目前,全世界对于喀斯特生态研究的SCI论文中,有20%出自这支团队。“科技国家队”的支撑,让环江生态扶贫工作更有底气。
县里的同志曾说,晚上10点还亮着灯的一定是曾馥平的办公室。
作为环江毛南族自治县科技副县长,曾馥平白天干行政工作,晚上搞科研,经常深夜12点才回宿舍。
从肯福拓荒到古周养牛,再到建立环江站,曾馥平的职业生涯真正做到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。时光难倒流
如今的曾馥平,头戴草帽,皮肤黝黑,妥妥一个地道农民。
1994年刚到环江时,他还是不满30岁的年轻小伙儿,女儿才3岁。
唐妩玲一人留守长沙,每当要换煤气罐时,总是忍不住念叨:老曾你赶快回来吧,家里煤气又没有了。
一开始,曾馥平也以为只是去两三年,总是跟妻子说:尽快回来。没想到任务一件接着一件,撒不开手,竟这样度过了27年。
27年来,曾馥平每年在长沙与家人团聚的日子,不超过30天。即使回到长沙,往往也是工作、开会。
“没跟他们吃过几次一日三餐,心里很愧疚,所以逢年过节最怕接到电话,想好好陪陪家人。”曾馥平说,时间不能倒流,对父母、妻子和孩子的愧疚永远弥补不了。
女儿曾渝茜则说:“我爸爸日复一日坚持下来,改变当地贫穷的面貌,这个工作挺伟大的。”
1996年,唐妩玲曾带着女儿来到环江,想动员曾馥平回去。
但看到山里村民极度贫困的生活状态,她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。“后来我是支持他工作的。”她说。唐妩玲受不了的,是曾馥平的各种意外状况,光车祸就出了3次。
一次,曾馥平因车祸断了3根肋骨,但正赶上脱贫成效第三方评估的重要阶段,他在家休息了不到一个月就回了环江。
没想到陪检查组上山时他又摔一跤,再次入院。唐妩玲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,在电话里狠狠骂了曾馥平一通。
还有一次,曾馥平在山里迷路,摔成尾椎撕裂。为了不耽误工作,他坚持不住院,结果留下后遗症。
在肯福开荒时,由于火势太大,曾馥平被困在山里,到晚上10点多才衣衫褴褛地逃出来。
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……
中国在8年内,让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全部实现脱贫。在这个人类减贫史上的奇迹中,曾馥平是参与者、见证者、实践者,是平凡又不平凡的一分子。
“有些群众尽管脱贫了,但是生活质量还不高,有些还可能返贫。随着生活水平普遍提高,相对贫困永远不可能消除。”曾馥平说,“只要地方有需求,我们就继续留下来,把扶贫产业做大做强,为乡村振兴贡献力量。”
《中国科学报》 (2021-05-11 第1版 要闻)编辑 | 赵路排版 | 志海
*博客内容为网友个人发布,仅代表博主个人观点,如有侵权请联系工作人员删除。